命运的漩涡  景红梅 

     他和死神僵持着。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。虽然他曾经赢过，但这一次，他终于失败了。

     他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，温文尔雅。他的家是典型的空巢家庭，孩子们大了，一个个飞到了国外，有着很体面的工作。他的病叫未分化白血病，预后比较差的一种。

     他刚来时，按照惯例我们需要跟病人家属交代病情。他说：“大夫，您就跟我说吧！我老伴身体不好，孩子们都忙。”我可以告诉他各种需要的治疗，但预后怎么能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呢?

     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，他善解人意地叫来了他的老伴。一位同样儒雅的老太太，骨子里透着干练，灰白色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，身上的衣服不是很新，但干净、合体。得知丈夫的病情时，她没有像许多其他人那样，一时乱了阵脚，而是平静温婉，有理智、有节制地传递给我们信任与期待。很多时候，我情愿病人哭出来。这样，她的悲仿至少可以传递给大家，让大家帮她分担。而她，波澜不惊，就像一潭深深的池水。

     老伴给他请了护工，每日送来好吃的饭菜。一小碟、一小碟，每一碟都盛满了关爱。但感染还是不请自来，他剧烈地咳嗽、憋气、不能平躺，连眼睛都浑浊了。我们感觉到，他生命的火焰就要熄灭了。这时唯一可能有用的是一种自费药物，这也是医生最不愿意与病人沟通的事项之一。

     我再次坐到了老太太跟前。她还是很平静．甚至没问一共要花多少钱。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下，我又感觉到了那种信任。她数完钱，把它们交给护工去交费时还冲我笑了一下，说：“你看我像不像个收银员?”她语气中的镇静让人惊讶．而我却分明看见了她的手在微微颤抖：她在拼命掩饰自己的担心和恐惧。

       危险期终于过去了，生的希望重新点燃。感染控制住了，可以有一段平稳的时间了。我们感叹于他的坚强、她的淡定。她说：“你知道我当时的心境吗？我的手在哆嗦，如果不说点什么，会哆嗦得更厉害。但我想，我哆嗦了，你们就更难做了。”我点点头。有时，理解是不需要语言的。

       然而，平稳时间太过短暂，半年后他就复发了。这一次，同样的感染，同样的胸闷、憋气、咳嗽、不能平卧。我们给他吸氧，上呼吸机，用最好的抗生素，却无济于事。他的眼睛又浑浊了。看来这次他真的熬不过去了。他痛苦地喘着气，但他握着我的手却久久不愿松开，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。我仿佛听见他在说：“大夫，你救救我，把我拉出这个漩涡吧！”我无语，我多想抓紧他的手把他拉回到她的身边，但有时，我们无力回天。

       一天胜过一天的衰弱，让他终于明白，没有人能把他拉出那个漩涡，他只能在里面越陷越深。但他还在坚持着，坚持的时间超过了我们的预期。直到有一天，他的孩子们出现在病房，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一小撮火焰。但也只是忽闪一亮，转瞬就熄灭了，因为那火焰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。

       作为一位医生，面对生命，我会有一种无力感，觉得一切冥冥中都已注定，我们只不过是在参与，却无力扭转结局。但有些事明知道没有结局，也要去坚持；有时候，明知道没有路了，却还要前行。我们的努力能让某些注定的不幸来得慢一点、再慢一点；让它带给我们的痛轻—些、再轻一些，但一切终究无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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